刷牙的兔子

少年的老钟

        在故乡,人们都说那个半个多世纪后又归乡的少年有个忘不了的地方,晚年的少年自己也道是如此,但不只是个地方,他想念的,是一口老钟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这村里哪有个老钟?孩子们说他老了、傻了。大人们只道,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上个世纪中,北方的那个小县里还到处是山沟子,长满乱草铺着碎石子的土坡子那矗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。少年在这里出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山村还贫穷,黄土和杂草堆起的大地和山丘,壮阔得久了便也成了单调。若说与这几里一循环的景色显得不大相融的,就该提到村子远些地方的那座老庙。少年那时还小,同村子里别的孩子一样,头脑里是不存在多些概念的,山沟草稞里耍腻了,这庙自然成了好去处。没人去关心那里面供的何方神圣,小孩子不管,大人也不管,就是一股脑儿地进去拜,一窝蜂地进去耍。


        说是庙,大概只剩了些木头梁子,还有做模糊发黑的神像,什么地方碰上去声音都是嘶哑的。唯独有口钟是脆生生的。庙里有个守庙的老头,他却不常守着这钟的,想起来了敲两下,高兴了敲两下,平时只管出去讨吃喝、找个地方窝了睡觉。那天也不知什么由头,少年与同村孩子捉迷藏就进了庙,一瞧其他地方四面透光便进了挂钟的墙角,可巧这守庙老头才灌了酒回来,头昏眼花地抱了钟槌就撞。在本以为是同伴寻来的少年听来,这声音简直和下了天雷无异,一屁股坐下哭声就直炸到庙外去,让外面的孩子逮住了不说,又被家里的大人笑谈到新年。


        几年后,少年又长大了一些,上了镇上的学校。懂了事,也就并不十分在意庙和老钟了,只有上学下课路过时才看到一眼,虽然不再有小时候的吸引力,却有种习惯似的心安。
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有一天,摇摇欲坠的房梁被浓烟火光取代,燎着后焦黑的杂草地更显苍凉凌乱,怪的是,没有一个人在这里阻止它的毁灭殆尽。回去了,只听得家里大人讲,今日来了一队人,闹革命的,来了就烧了庙,砸了神像,带走了守庙老头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钟呢?谁知道,兴许丢了,兴许也砸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时有人讲,那些人说老钟实在不好,也不拿去炼铁了,直接找个山腰,丢了。那天晚上,少年在山上兜了很久才寻着老钟。老钟本在庙里就被不那么威风地挂着,被不那么威风地敲,如今横躺到土坡,更像个落魄的逃难者。少年没有和谁说找老钟的理由,老钟当然不是他的,但老钟里面又好像有属于他的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拿手磕了磕老钟,无论什么时候,老钟的声响总是脆生生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的山村多灾,就在那一年,暴雨涝灾突如其来。少年才下课过山,正赶上大雨倾盆而下,怀里还揣着课本,脚下一绊就顺着坡滑了下去。他只觉得脚撞到一处坚硬的突起,腿一勾,竟定住了。回了神,却发现自己竟蹬在了老钟上,踩着沿刚好钻了进去。少年缩起身紧抱着书听外面雨水冲刷着坡地,击打着老钟坑洼的表面,像是洗刷颠倒了世界。只有老钟,安然不动。少年从傍晚躲到夜里,直到家里人找来,他才发现这片山坡早已被剥去了一层泥沙土石,碎石还在翻滚下落,随泥和水埋在千沟万壑下。老钟,却一动未动,尽管泥土包裹了它本就不体面的外表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之后不久,连山里的人们也慢慢察觉到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不平静了。少年的学校停了课,直至很多年后,他才借着一股浪潮考去了外地的大学。少年成了真正的少年。


        临走前,少年去了老钟的山坡,但始终没有挪走它,只是用那双已蜕去稚气的眼,看了最后一场夕阳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外面日渐平静下来的日子里,少年读完了大学。后来,少年做了老师,去过了一个又一个更远的地方,教下了一届又一届有如当年自己的孩子。而老钟的故事,常常出现在他的课堂。


        再后来呢?再后来,少年成了中年,中年成了老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终于年老的少年退了休,才在时隔半个世纪后再次踏上了乡土。村口,少年看见村里架起了电缆,房子砌上了水泥。村子大了,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村子还是傍着山,只是没有了昔日的繁杂。少年由儿子搀扶着,想去拜会久别的故友,走向那个山坡。


        老钟却不见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同样的位置,已长满了青草,只有一个略微下陷的浅坑在证明老钟曾经的存在。少年带着他的执意问遍了村里村外,陌生的面孔们都说哪有这样一口老钟。小孩子说他老了、傻了,大人们摇摇头,说,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人告诉少年,村里修了石头路,看见有人抬了碎石和一口钟走了。老钟,大约已成了路。少年没有什么悲喜,只说,那就去路上转转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条石头路一片石灰色,并不平坦,但笔直。少年慢慢地踱着步,对儿子说,听到了吗,这是老钟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无论何时,老钟的声音总是脆生生的。同样,无论什么形态。它依然在讲着自己,讲着少年,以及这个山村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松开扶着儿子的手,独自走上了有着老钟的路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已弓了后背,老钟已成了碎片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,老钟还是老钟,少年还是少年。






后记:起初成文后,本意还不是参与活动,几个赛道似乎都不甚符合,思考后还是打上了青春这个标签。它其实不像青春,更像个编出来的老故事,但这老故事来自我高中的一位老物理老师,物理几乎没有及格过的我,在高中时光把所有对物理课的热情全给了他的故事。这故事不是我的青春,不是我这一代人的青春,可我青春的很多回忆却都是他的故事。牵强便牵强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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